外祖父的個頭不高,腳有殘疾,但是在我的印象裡,他卻是個笑聲最為洪亮的人。事實上,我與外祖父的接觸不多,頂多逢年過節,跟隨母親回老家探望一下老人家。長大之後,我進了雜誌社,接觸過不少的政商名流,寫下不少巨商致富的故事,卻從未想過動筆寫個我身旁的這位老人家。直到我從眾人的口中,聽聞大家對他的讚譽之後,才發現他非但不是個殘疾之人,而且是我最該書寫的人物。
外祖父生前,經營著一家鐘錶店,據說他的財富在台灣中南部的某個小村莊裡,算是首區一指。除了該鐘錶店,他擁有不少不動產,加上其他零零種種的投資,他的財富,在那一帶,頗得眾人的欽羨。對一個腳殘之人,卻能白手起家,這一切的財富的累積,全出自於無私的慈愛。
外祖父在他還小的時候,是個大人眼中的乖小孩。那時,他年僅三歲,生了一場大病,發高燒,長輩們看他沉沉地睡著,不哭也不鬧,便也沒多加留意照料,如此延誤了就醫治療的時間,他竟因此得了小兒麻痺症,而終身不良於行。
世界對待他的殘酷並未就此停息。他還沒來得及品嚐母愛的滋味,享受母親溫熱的擁抱,便失去了慈愛的母親,那時他不到四歲之齡。由於家境清貧,還未到上小學的年紀,便已先被家人送進了「放牛班」。他跛著腳,在田野間走著,陪伴他的是一隻脾氣極差的水牛,這水牛一不開心,便將他踢進了水溝裡。回到家,還來不及擦乾眼角上的淚水,換上乾爽的衣服。怎知,家人的棍棒竟朝他的身上揮來。他對這個家而言,是個最沒出息,最沒指望的兒子。
是的,自從他跛了腳之後,就連自己的親生父親,也不指望他了。十二歲那年,他的父親將所有的兒子們招到眼前,準備分家產。當他喊到外祖父的名字時,我相信那時的他,心一定死去了,他分到了一條牛,那條將他踢入水溝裡的老水牛。於是他跛著腳,看看身旁的老水牛,再望著灰暗的天,以及無垠的田野,就是看到不希望。
他的叔父,是個好心人,見他四肢雖有殘缺,頭腦卻極為靈活,於是便出錢資助他念書,並且收容他在他的鐘錶店當學徒。這是他唯一的生存機會,於是他工作得比他人認真。叔父默默地觀察著他,為了激勵他,不時在自己的孩子們面前,誇讚他。
華人的世界,總是有個很不好的習慣,那就是藏一手絕活,而不願將訊息分享,帶他的師傅就是如此。好些年過去了,他修理鐘錶的手藝,停滯不前。直到他又遇上了一個好心的日本人。這日本人無私地傳授他,所有修理鐘錶的絕活。終於這一天,他的叔父知道是時候了,於是將他叫到面前,願意將鐘錶店賣給外祖父。外祖父當場傻了眼,他所有的家當,就是一條牛,哪有餘錢可買。
「你拿你的家當來換呀!」叔父笑著說。
「可是你又不是不知道,我只有一隻水牛,難道你要一隻沒用的老水牛?」外祖父完全不知道他這叔父是怎麼回事。
「好,你那隻水牛我要了。」沒錯,他叔父就這麼瀟灑地將整個店面,及所有的器材賣給了他,而自己獨自帶著那隻老水牛放牛吃草去。這一刻,他體會到,原來這世間,終究有溫情在,於是他立志要以叔父的慈善為榜樣,他要讓這無私的慈愛,傳播下去。
多年之後,外祖父將鐘錶店經營地有聲有色,也存了不少的積蓄。而孩提時代,對他甚是絕望的家人,是最先受惠的對象。從不指望他有出息的大哥,提早離開人世,留下多名稚幼的兒女,單親媽媽難以撫養。事業有成的他,二話不說,便將大哥的小孩視如己出,歡迎他們隨時到自己家裡來用餐。母親回憶當年的記憶說:「小的時候日子過得不錯,你的外祖父總是買最好,最貴的東西給我們,那時候我們用什麼,他大哥的小孩,也跟著用什麼,他們缺什麼,只要跟你的外祖父說一聲,他絕對買當時最貴,品質最好的東西給他們,他盡力讓這些孩子們的生活品質,也和自己的孩子一樣好。」
多數的男人,很難有同理心,將岳父母視為自己的父母對待,外祖父卻是個難得的例外。外祖母的父親,即我的外曾祖父,脾氣暴躁。可是外祖父卻也盡心孝養他,且甘之如飴。母親至今仍就清楚地記得,外曾祖父喜愛享受生活,特別喜歡在外頭享受口腹之欲,在台灣經濟尚未起飛的年代,那可是需要大筆的花費。外祖父絕對供給他,讓他每日三餐在外頭吃大餐,也不虞匱乏。
外祖父過世時,我的人不巧在國外,當時的我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危機與低潮,而無法返鄉奔喪,聽母親說,他的告別式等同於他的感恩日,幾乎所有的人都接受過他的幫助。讓我撐過這段黑暗歲月的很大原因,是因為我的心裡惦記著他的故事,勉勵自己不要悲觀。我想如今在極樂世界的他,肯定希望當年他所繼承的大愛,能夠繼續在這世間傳遞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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